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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宋慧春 ... 2017年11月，廣西大學自考本科工商管理畢業之後的孫悅，兜兜轉轉帶著自己的「教育理想」進入南寧市西鄉塘區一家民辦幼兒園當了幼師。半年之後她想，我要辭職。 （一）我也會兇孩子 如果還是在半年之前，孫悅絕對想不到自己也有對孩子「兇」的一天。 據不完全統計，2012年12月至今，媒體報導過的幼兒園虐童事件，北京與廣東6起;浙江、河南5起、河北、福建4起……其中，常見的虐待方式就是體罰毆打和扎針。 孫悅沒有做過這麼「殘暴」的事情，她所在幼兒園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現象。但幼師當久了之後，她承認自己不是一位溫柔的老師。 有一個小男孩占有欲很強，任何看上的東西都要占為己有。不答應就要哭，一哭起來就不吃飯；人也霸道，平時孩子們坐在一起看電視，他手癢了就捶打周圍的孩子。 家長不許老師斥責孩子，這個小男孩也不讓人牽手帶領，孫悅只能孩子去哪跟到哪，一看孩子擺開架勢要捶打其他小孩，就立刻上前攔著。 還有一個小男孩也是霸道的性子，平時愛欺負人，惹不得說不得，其他孩子一惹到他，馬上打人踹人，雙手拉扯對方的臉，兩個大拇指對準對方眼球用力往下按。 一開始孫悅很有耐心。她覺得孩子小，有什麼事情可以慢慢教，細心溫柔地照顧，「每個人心裏面都會給小孩子一個機會讓他們去學習。」孫悅說，「後來你會發現，理想和現實不一樣的。」 比如上廁所，已經教給了孩子，但是有的孩子還是會坐在班裡解決，有的會在教室門口方便；有的孩子進了衛生間，又在衛生間的平地上解決。某次有個孩子在衛生間平地上解決，本班的老師去清理，結果當場嘔吐。孫悅把老師扶回來，自己清理乾淨地面。 平時孫悅會給孩子們看一些最近比較火的動畫片，比如海底小縱隊，孩子們也很喜歡看。有一個孩子特別好動，看到什麼激動的場景，或者是一集結束了，就興奮得跳起來，他帶動更多孩子瘋跑。孩子們跑起來沒有理智，到處衝撞，小個的孩子時常面臨被撞飛的危險。當時孫悅急得大拍桌子，吼住孩子。孩子們才安靜下來，「但是還是有兩個比較鬧騰的。」 還有更鬧騰的時候，孫悅大力拍桌子：「砰！砰！砰！」大聲吼叫：「別吵了！」孩子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，完全沒有注意到她。班上有一個大大的鈴鼓，孫悅直接拿起來，扔到牆上，發出巨大的響聲：「砰！」，「吵！用力吵！」孫悅喊得嗓子沙啞，孩子們才安靜下來。 午休時候孩子們也有各樣的習慣，說話、錘床、打鬧比比皆是。由於帶著小班，小班孩子們還算聽話，然而當兩個小班和一個中班放在一塊的情況就不容樂觀了。一開始孫悅溫柔地勸，「該睡覺啦，不要說話了哦」，如果效果不行，就用眼神「兇」過去，甚至有更兇的情緒和行為，「效果會好很多。」 有時候中午值班，看顧學前班孩子睡覺，情況更不妙。孩子們看到不認識的老師，會反過來「欺負」老師，對老師完全不予理會，更調皮一些的會故意攛起幾個人，當著老師的面說話。「小孩你要和他建立關係，否則理都不理你。」 有兩個孩子很喜歡打架。平時就多有管教，但是效果不明顯。某天一個孩子跑來告狀，孫悅說：「你是不是愛打人啊，來，老師教你，老師最愛打人了！」孫悅抓起那個小孩的雙手，控制力道打向另一個小孩，又抓起另一個的手，同樣打回來。後來兩個孩子都哭了，「不然他們都不知道錯。」 其實會這些做出吼孩子，甚至讓孩子互打的行為，孫悅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。 剛進幼兒園的時候，她經常給孩子們買吃的，餅乾、芒果、蛋糕之類都有，還會買禮物，後來因為工資低，屈服於生活壓力，就停止了。但直到現在，她還是會每天買一些早餐給小朋友們吃。 （二）和家長之間的博弈 孩子們的「難管」孫悅還可以忍受，令她難以忍受的是，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得到過家長的尊重。這種感覺是從和家長的接觸中感知的，很難說清楚具體是什麼，「覺得沒文化，幼師就是高級保姆。」 這種感受可能體現在對教育的分歧上。老師眼中孩子的「大事」，在家長眼中往往只是小事。而家長眼中的「大事」，在孫悅眼中很多時候是因為家長過度緊張。 一個孩子喜歡隨地方便，拉在褲子裡，孫悅將情況反映給家長，並詢問，小孩在家也這樣嗎？家長很隨意地回答「哦，這樣啊」，不再有別的表示。另一個孩子也有這種情況，雖然自己會上廁所，但就要解決在褲子裡，且時不時來這麼一回。孩子媽媽說：「沒事的，他都是這樣的，你們給他換褲子就可以了。」 有一個孩子，姐姐在大班上課，爺爺每天早上送孩子來，將書包放在小班，就帶著他找姐姐。久而久之，孩子養成了習慣，一直不願意待在本班。孫悅很為難，孩子不在本班，自己照顧不到，但是有任何情況仍然是自己的失職。 不僅如此，家長們從來不和老師交流關於孩子的事情。他們詢問最多的是孩子的吃喝拉撒，能吃能喝不生病就好，但孫悅覺得幼師還可以做更多，比如調整孩子的壞脾性，以及紀律性和動手能力的培養等，「家長們從來不會關心在幼兒園裡教了什麼。」 事實上孫悅也不是要求孩子們一定要學到什麼程度。教孩子畫畫，媽媽一來，孩子舉著畫說：「媽媽，這是我畫的！」媽媽看一眼：「哦。快拿書包，回家。」父親節，她帶著班上每位孩子給家長準備了賀卡，家長們除了說「謝謝」，連孩子都沒有多夸一句。其實除了培養孩子們的動手能力，孫悅還想給孩子和家長傳輸一種感恩的意識：這份手工也有老師的功勞在裡面，老師辛苦了。然而這種想法至今未實現。 當然，孫悅還是能找到讓自己有成就感的事情。幼兒園設置英語、閱讀識字、手工、畫畫以及音樂課等課程，課程不用測試。孫悅教孩子們英語。「我教了他們十一個單詞，他們都會。」 「但是很多家長不關心他們的小孩學會了什麼。」學校保安和樓上老師的孩子也在孫悅的班上，有時候他們給孫悅發一些視頻，比如說孩子在家練習怎麼念「apple」這個英文單詞。「這樣的話我覺得還是蠻尊重自己的付出。」 這樣的情形並不多見，更多時候，家長們只看重孩子今天有沒有生病、有沒有吃飯，不會關心在幼兒園是否玩得開心、跟老師相處得如何？「而且家長從來都不會和老師問好，送小孩來簽個字就走。」 當了半年幼師之後，孫悅最大的改變是心態上的「淡定」。孩子們喜歡打打鬧鬧，打鬧又容易受傷。一開始，兩個孩子打架，她會很用心去勸，但後來發現不奏效——因為這種情況每天都會上演。 小孩子們喜歡跑喜歡鬧，跑動情緒波動大，也容易出汗，然而一個班孩子多，孩子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跑在鬧，做不到每個孩子每跑一次就摸一次孩子衣服，判斷是不是汗濕了，有個別體質差的孩子就容易生病。孩子生病了老師會被家長責怪，孫悅感到身心疲憊。「有些磕磕碰碰，小孩子無可避免。小孩子不可能像個傻子一樣坐著。」 有一次一個孩子被另一個孩子咬了，被咬者家長要帶咬人的孩子去醫院做全身檢查，看他是否有狂犬病。他們先去衛生站，但又說衛生站設備不好，後來又去了大醫院，大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樂了，說，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檢測儀器。這麼小的孩子又沒有被狗咬，怎麼會有狂犬病。這孩子臉上就是一點紅印，連皮都沒有破。 但於此相反的是，對自己的孩子，家長們更容易無條件偏袒甚至縱容。孩子咬人了，孫悅告知家長，家長雖然轉頭對孩子說，哦，這樣啊，這是你的不對了，但態度通常不以為然。而相反的，孩子若是臉上出現傷痕，出現諸如摔跤、磕傷等問題，就成了天大的事情，質問和指責老師是常態。 孫悅覺得自己在本職工作上還算盡職。除了儘量避免孩子們磕傷碰傷——儘管有時候避無可避——她還關注幼兒更多方面的發展，並和家長交流，然而家長不以為然的態度讓她內心的價值感得不到認同。 「所以現在在我們老師眼裡就是，該向他們要錢的時候就直接交待。」該交空調費了，該買幼兒園手冊了，「該幹嘛直接叫。」 事實上，孩子們忘性大，他們通常打了一架，轉身就和好了；摔了一跤，爬起來又繼續跑了。但他們在身上臉上留下的痕跡讓家長對老師有意見。「我只能說，受傷，那就這樣吧，反正都會挨罵。」 （三）我遭到了園長的擠兌 比起家長的投訴，讓孫悅更不理解的是來自於園長的「擠兌」。 「你只要站著他就覺得你閒。」某天孫悅帶一個小女孩玩耍，陪她看一會兒動畫片後，又幫小女孩捆了一撮頭髮。園長看到了大喊：「孫老師你們在做什麼？什麼？看動畫片？孫老師你知道現在這個點你應該做些什麼嗎？」孫悅解釋，剛上完課，給孩子們放鬆放鬆，喝喝水，看看動畫片。園長「哼」一聲，「你自己看著，不要放太多！」這才扭頭走了。 平日裡，孫悅但凡坐下來會被視為「閒著沒事幹」，「孫老師你們班地板好髒啊」、「孫老師你們班走廊要拖拖」、「孫老師你們班天花板上面的貼紙要掉了」、「操場好邋遢啊快點去清理」……「總之有無數的事情要你做，一點不會讓你閒著。」 但實際上孫悅非常忙。在孫悅工作的幼兒園，每個班基本20人，每班配置一名主班，一名配班——這只是名義上的。實際上配班是交叉配置，所以平均每個班級得不到2名教師。 根據2013年教育部頒發幼兒園教職工配備標準，印發的《幼兒園教職工配備標準(暫行)》規定，全日制幼兒園的教職工與幼兒的比例需達1:5至1:7。 在幼兒園工作半年，除了課堂教孩子、課後帶孩子之外，孫悅平時還需要拖地、擦碗，給孩子洗尿布、洗褲子、換衣服，午餐去搬午飯、午點，然後分發，吃飯時得餵孩子，午休時搬床、收床……燈泡壞了換燈泡，廁所堵了修廁所，經過半年的錘鍊，孫悅覺得自己已經從一個「柔弱的女大學生」成了「女漢子」。 幼兒園裡有一個小班，班裡20多人，孩子們年齡在2歲半至3歲，兩個中班和兩個大班。此外還有年齡低於2歲半的「小小班」，班裡約20多人。一開始，孫悅是「小小班」的主班，理論上帶好孩子們教育和紀律就可以了，但後來孫悅又同時被分配到了小班做配班，同時兼顧了兩份活。 工作很辛苦，若是有合理的薪酬回報，孫悅覺得自己或許還能得到一些安慰。不過顯然這份安慰是一種奢望。 這個幼兒園每學期孩子們收費2000-3000不等，有些收費項目視家長選擇而定，按照孫悅的定位，該幼兒園屬於「低端」幼兒園。幼兒園老師的工資中，配班基本工資每月1800元，主班基本工資每月1900元，除此之外，幼兒園按照每個老師帶孩子的多少，相應給老師每個「人頭」5元錢。孫悅既是小小班的「主班」，又兼做小班的「配班」，單小小班的孩子就有20多個。「我得到的工資一直不明確。」孫悅說不清楚自己該領多少工資。最多的時候，孫悅領過2045元，最少的時候她領過1900元。此外，按理說除了基本工資之外，還應該得到20多個孩子的「人頭」錢，但實際上她只得到3個孩子的「人頭」錢。 對比當幼師，幼兒園的保安黃姐覺得還是當保安輕鬆。她的工作是平時站在門口負責幼兒園的安全，閒時澆澆花，拖一下大廳的地，每個月能拿到2000元工資。 更令孫悅痛苦的是，幼兒園的園長和領導們覺得這份工作就該這樣，這份工資也該是這樣。「我認為他們覺得幼師就是做苦工的，帶小孩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。」 幼兒園要打扮一個背景牆，需要專業人在牆上釘釘子，園長直接讓女老師們上場。「我們老師怎麼會釘（這種）釘子？」孫悅無奈，這事花錢請人來做就行，園長說：「要不你們去另一個分園去學習，學習好了回來做。」 「我現在上得了架子去修，下得了廁所去處理。」孫悅道。 一個智力上有些缺損的孩子，原來在專門的學校接受特殊教育，園長想盡辦法將人招進幼兒園。在孫悅看來，家長的用意是讓孩子有正常人生活，用意是好，但園裡的老師沒有一個接受過特殊型教育，對孩子的照顧恐怕不利。另外，幼兒園的老師也少，兩個老師之間配搭工作，如果其中一位老師得專門看顧這個孩子，另一位老師的負擔會非常重。 有一個1歲左右的孩子，孫悅認為孩子還太小，離不開家長，上幼兒園也聽不懂什麼，且容易被稍大年齡的孩子跑動撞飛，幼兒園人手也不夠，孩子太柔弱不好照顧，但是園長說服了家長將人送來，後來孫悅私底下將家長勸服不再來。 幼兒園裡老師們變動很大，拿孫悅所在的「小小班」來說，此前已經有3位老師辭職，每位老師做不了幾個月。現在孫悅即將成為離職幼師之列。 踏上幼師這個行業，孫悅的初衷是呵護這些柔嫩的花朵，用自己的教育思想教育孩子們更加豁達，養成一個良好的習慣，或者一雙好奇的眼睛去接受新事物。然而最後發現，「就是個打雜的」。 「幼兒教育應該是老師和家長共同作用的結果。」孫悅認為。更多時候，家長們對自己孩子無條件的袒護甚至縱容讓孫悅無計可施，園內幼師資源的缺乏更令她分身乏術。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單發生在這個幼兒園。 「一開始我覺得我挺喜歡小孩的，之後還是會喜歡小孩。」孫悅說，哪怕對於幼師這個行業她「還是挺喜歡的」，不過是否還做幼師，她需要更謹慎的考慮了。 （應受訪者要求，文中人物均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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